即出东门（二）
22.
叶修并不知道他贸贸然邀请人留下来做客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今晚的气氛总体来说很不正常，错觉接连不断产生，搞得他整个人的情绪趋近混乱。最终他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虽然他们一直以来只维持着不远不近半生不熟的关系，彼此之间还算不得什么像样的朋友，但他直觉自己并不是在麻烦王杰希。这家伙虽然很多时候态度冷淡心思诡异，脑回路之难猜已经在联盟中形成共识，但叶修自信他并不反感与自己相处。至于他自己，看到王杰希的那一刻，他完全无法否认自己心中悄然漫起的惊喜雀跃。他承认，在被再次赶出家门的这个一言难尽的夜晚，偶遇这个联盟中的后辈，他的心中是充满愉悦的。
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惊喜之一，古人诚不我欺。
这愉悦的心情很是持续了一段时间，虽然王杰希的态度古里古怪，叶修也没过多放在心上，毕竟这家伙一直以来的人设都是高冷诡异的，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么晚了，要不你干脆就住这儿吧，这床挺大的。”刚刚进门不久，对酒店房间完全不怎么熟悉的临时主人倒了一杯水给靠在窗边跟自己前后脚进门的客人，突发奇想地建议。
好吧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源于一种无法形容的、莫名至极的心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搞什么幺蛾子。
很遗憾王杰希似乎正在神游天外，没有第一时间按照他的预期给出反应，而是顿了一下，才摇摇头：“没必要，我坐坐就走。”
除了慢半拍之外，再无其他异常。
叶修原本就是说说而已，听他这么回答也不意外，一笑揭过不提：“对了，我都告诉你我是来干吗的了，你呢？你不是B市土著吗？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王杰希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你猜？”
“我说王大眼，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王杰希轻笑出声：“好了礼尚往来，跟你说也无妨。”他看上去很是认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开口：“跟你一样，我也是来探亲的。”
叶修翻了个白眼，很是嗤之以鼻：“现在的后辈，一点都不可爱。”
他这态度摆明了不信，王杰希也不强求：“反正我说过了，你爱信不信。”
“要人信你也得编得靠谱一点吧？”
“我觉得很靠谱，至少比你的说法靠谱多了……”王杰希用手指摩挲着杯底，漫不经心地转着圈儿玩：“你说你是B市人？”
叶修笑：“不像吗？”
王杰希摇头：“不像。”
叶修不满：“哪里不像了？”
王杰希轻嗤：“哪里都不像……这次是真的？没胡说八道？”
叶修委屈：“我是那种人吗？”
王杰希想了想，认真回答他：“是。”
耿直的评价令叶修一时噎住，不忿地正要反驳，王杰希已轻笑一声：“还离家出走？听起来有够中二的。”
叶修唉声叹气：“现在不是离家出走，严格算来是被赶出家门了。”
王杰希一点也不跟他客气：“你真行。”
叶修瞬间泄气：“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非此即彼的选择，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他有些好奇：“对了，你看起来这么像乖乖好学生，为什么你家里人会同意你来打荣耀？你老师也不会这么容易放人吧？”
王杰希修长的手指贴在杯壁上，似乎在感受那水的温度，淡淡道：“学校那边阻力是比较大，但归根结底他们也没立场强求我做什么。至于家里……他们一向听我的。”
叶修笑：“这么牛？”
王杰希也笑了：“大概是我平时的形象树立的比较正，信用度比较好吧。”临了还似笑非笑刺他一句：“这一点，你羡慕不来的。”
叶修完全理解他的说法。如果连像王杰希这么冷静理智，换成通俗的说法，就是非常靠谱的好孩子、好学生也要坚持去做的话，那么即使是打游戏这么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的行为，也必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不靠谱了。
这是一种气质，一般人还真羡慕不来。
所以他只是点头：“你行的。”
王杰希反过来问他：“所以，你……如果一直这样不妥协，就会这样一直被赶出来？”
叶修想了想：“大概是的。”
王杰希端起杯子喝水，顺便意思意思叹息一声：“挺惨的。”
叶修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惨就惨点儿吧，有失必有得嘛。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他毫无防备就来了这一出，王杰希正喝着的一口水没来得及喷出来，不幸呛在嗓子里，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叶修赶紧手忙脚乱上来替他拍背：“喂喂，不至于吧你？不就念句诗吗，你就算崇拜我也不用反应这么强烈吧？”
王杰希被刺激得又猛咳几下，才抬起头，认真看着他：“叶修，不要装文艺，实在不适合你。”
他的眼睛是明显的一大一小，叶修每次看到，都很想研究一下究竟是怎么长成那样的。虽然型号与正常人不同，轮廓却好看，瞳仁是深黑色的，像浓俨俨的墨，所以这家伙一旦沉思着什么，给人的感觉往往深不可测，简直自带逼格……此刻他的眼神却是乌亮清澈的，还带着剧烈呛咳后的水润色泽——真难得啊，他想，这么长时间，他终于又一次正眼看着我了。他心中默默感慨，脸上的表情却是不高兴的样子：“这话什么意思？你可别小看我啊。”
他们离得有点太近了，王杰希站直，不动声色让开一步。
他的眼睛也自然而然随之转开。叶修有些遗憾，只这么一瞬间，太短了，那人的眼中，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呢？
王杰希的口气明显是在笑话他：“哪有小看你？只是你不说你很小就离家出走了吗？居然知道汪国真的诗？”
叶修梗着脖子：“我小学学的不行？我还知道顾城呢！对了你不也知道？”
话未说完两人都打了一个寒噤：两位年少辍学的电竞选手，巴巴儿讨论什么顾城汪国真，这画面，怎么想都违和到碎裂啊！
叶修首先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得了得了，这话题打住，打住！”
其实他小时候被迫笼统地修习过古典国学和现当代文学，虽然因为早早离家出走，该还回去的基本都还回去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会搞混了汪国真和顾城的区别。当然，电竞圈的文化水平不能去指望，起码，谈论文学什么的，无论何时都是那么不合时宜，毕竟装逼装出宇宙会被群殴的。可是他就想逗逗那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心态。效果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并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值。
可是，期望的是什么呢？
想多了解一点眼前的后辈？想看看他从来平淡冷静的表象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情绪？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想弄清楚这一年多来莫名的疏离因何而起？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躲着我？
无论表面如何的言笑晏晏一如既往，他清楚自己在被疏远着、防备着。那人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任谁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哪怕叶修自己，如果神经再粗那么一点点，又或许，不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关注他，只怕也会毫无察觉。是的，正常人完全不会认为王杰希对待自己和旁人有什么不同。可是……
那毕竟是不一样的。
评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