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出东门（三）
2.
散场时王杰希依然留在训练室，李亦辉先走一步，方士谦磨磨蹭蹭跟李亦辉走到门口，趁人不注意又鬼鬼祟祟溜了回来。
王杰希正认真地在另一个文档中填充着什么内容，听见他进来头也没抬。
方士谦尴尬地站了一阵没人理，不由颇觉无趣，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烦人呢？
他觉得自己对王杰希态度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可是王杰希不是，以前怎么对他，现在还是怎么对他。
从前自己看他不顺眼老是给他脸色看想方设法找他茬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面对刁难爱理不理，那副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跟你计较的宽容样子每每惹得他愈发怒火中烧；遇到什么问题总是公事公办跟他商量，完全不去理会他心情是好是坏脸色是晴是阴愿不愿意发表意见；当着队员们的面呢，这货总是一副随和样，该微笑就微笑，该叫前辈也不含糊，明明拽得要死，看在那帮二百五队员眼里硬生生扭曲成顾全大局隐忍委屈的模样，反衬得因为看清他本质而臭着脸的自己愈发显得得寸进尺无理取闹。
这家伙小小年纪就有一套别出心裁的收割人心的技巧，要不怎么第三赛季微草败给百花止步半决赛时，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那些家伙就沉了脸色纷纷摆出一副你再敢欺负队长就跟你干架的姿势呢？人心齐也不是这么齐的吧？
方士谦常常思之心惊，很多时候甚至想摇着那帮笨蛋的脖子来一段马氏咆哮：醒醒啊！你们醒醒啊！我虽然经常针对他找他麻烦，但他从来没有吃过我的任何亏受过我的任何气啊！相反的是我经常被他气得外分泌失调啊！隐忍个尼玛委屈个毛线逆来顺受个鬼啊！醒醒啊你们全都被他骗了！
方士谦觉得那段时间自己过得憋屈得要命，完全没法回首。
后来他们关系变好了（方士谦单方面这么觉得，也许对方眼里只是爱闹别扭的小孩子某天突然想通了，变乖了），可是自己在他面前的待遇完全没有提升的感觉。
闹他的时候爱理不理，只是潜台词大概从“你还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计较”变成了“边儿去自己玩吧我还忙着呢”；遇到问题依然公事公办跟他商量，同样不顾忌他的心情和脸色；队员们眼里他们的关系倒是变得和谐了，其实还是那样儿，嘴炮能接，玩笑能开，偶尔也愿意叫前辈，只是……总之跟以前半点区别也没有。
方士谦很多时候非常无力，他想如果自己现在性情大变对他态度忽然变得跟以前一样恶劣，这货顶多惊讶一下这方士谦又不记得吃药了，然后继续该怎样还怎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以前微草队员们对自己的不友爱态度顶多私下不忿，觉得自己很不懂事，现在再敢跟王杰希甩脸子，只怕会被已经日益把队长奉若神明的队员们半夜合伙堵厕所里捶个半死。
这人怎么这么自我呢？方士谦郁闷：这家伙对人的态度如何，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想法，跟别人对他态度是好是坏，是冷是热，看起来没有半毛钱关系。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方士谦正为自己的大度深深动容着，那边王杰希某个阶段的工作似乎已经告成，总算有空搭理他了：“有事？”
方士谦“啊”了一声回过神来，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得没话找话道：“轮回那个小帅哥，现在真不打算研究了？”
王杰希一边保存文件一边淡淡道：“他会是以后很长时间联盟研究的重点，但不是现在。现在无论他还是轮回，都不足为虑，我们还是应该把目光多放在眼前的对手身上。”
语气公事公办，也是实话。方士谦点点头，忽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可是他很强。”
王杰希笑了：“是的，毫无疑问的天才。”
方士谦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王杰希却又淡淡接了下去：“……可是一个人的话，再强也有限度，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方士谦灵光一闪，嘿嘿笑起来：“这话听着耳熟，是叶秋的名言吧，你跟他，那个，很熟？”
王杰希不动声色：“既然是名言，自然知道的人很多。不说别人，你不也听过吗？”
好吧，算你狠，方士谦被一招“如封似闭”挡了回来，索性不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你跟叶秋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突兀，王杰希配合地摆出意外的神色：“什么意思？”
方士谦道：“我觉得你们俩不正常。”
王杰希笑了笑：“哪里不正常了？”
方士谦怒：“我要知道具体哪里不正常就不用来问你了！反正就是不正常！”
王杰希淡淡看着他，眉毛微挑，露出的正是那种方士谦最为深恶痛绝的“小朋友别闹了一边儿玩去”的表情。本来只是好奇想问问，此刻却被激得上火，打定主意砂锅不破誓不罢手：“真要正常的话你躲人家干什么？”
王杰希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沉下了脸，不说话，只冷冷看着他。
方士谦却知道自己问到点子上了，登时勇气倍增，冷笑道：“要我一次次数给你听吗？”
见他一语不发，显然打定主意装死到底，索性真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去年常规赛客场打嘉世，你打完直接回酒店，大家说要联谊，你找借口说自己不舒服，这是一次；全明星那次，回酒店大家坐一辆车，他明明离你不远，你偏偏装睡不愿跟他说话，这是第二次；团队赛你拒绝跟他打配合，这是第三次；赛后大家去唱K，你本来都打算去了，是看见他也要参加才临时躲了吧？你别跟我扯战队有事，老余老刘老胡包括厨房李阿姨门卫张大爷我都挨个问过了，那天根本没人找你。”
这人还真闲，居然挨个去问。王杰希冷冷地想。
“上赛季季后赛遇嘉世，你还是打完就回酒店，用的借口倒不是生病，成了习惯性先自己复盘——我说你什么时候有这习惯的？说谎话也不打草稿啊……”
王杰希认真听完，忽地笑了笑：“还有吗？”
他迅速恢复了镇定冷淡的态度，这令方士谦有些意外，郁闷道：“暂时没有了，但是这些蛛丝马迹已经够多了。所谓异者为妖，而且事不过三，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不如问你自己，你闲成这样，一定推测出了什么吧？”
“什么也没推测出来。”方士谦悻悻道：“说是你讨厌他吧，也不太像，其他什么原因也不太好猜，所以才来问你啊。”
王杰希淡淡失笑：“猜不出来，又为什么一定要追究呢?”
方士谦振振有词：“身为副队长，我总得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吧？你莫名其妙忌惮对家的王牌，可是很伤微草士气的。如果是什么特殊的战术安排，总得跟大家透个底吧？”
“大家？”
“别误会，只有我自己知道。以我的水平想不明白的事，跟他们商量也白搭。”
王杰希点点头，想了想，言简意赅地道：“不是什么战术安排，是我的私事。”
“你真的看他不顺眼？”
王杰希垂下眼睛：“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你没必要知道。”
“什么没必要？你的事就是战队的事，战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就有必要知道。”
“说了是私事……”
“私事我也想知道！”
王杰希无奈：“你一个大老爷儿们怎么跟女人一样八卦。”
方士谦梗着脖子道：“那你就把老子当女人算了，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歧视女性吗？”
王杰希哭笑不得，合上电脑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想知道就自己琢磨去吧。”
“站住！”方士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跳到门边，张开双臂堵住门：“不说清楚甭想走！”
王杰希无语了，这人怎么这么混呢？
他眼珠一转：“你真想知道？”
方士谦坚定地点头：“我现在没事儿就琢磨这个，都整出病来了。找不着答案连觉都睡不踏实，严重影响场上状态。队员的状态问题怎么能是你个人私事呢？”
王杰希淡淡：“你不怕知道之后更影响状态？”
方士谦立正站直，目视前方，眼神坚决：“本人身为联盟第一治疗，历来只对想不通的事情牵肠挂肚。你告诉我原因，我保证就不纠结了。”
王杰希点了点头：“好吧，我喜欢他。”
方士谦没听清，或者他觉得自己一定没听清：“什么？”
然后他听到微草队长轻笑的声音。恍然回神，那人正站在他面前，眼神含笑，吐字清晰。一字一字重复给他听：
“我是说，我、喜、欢、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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